《滿庭芳·山抹微云》是宋代詞人秦觀的詞作。此詞雖寫艷情,卻能融入仕途不遇,前塵似夢的身世之感。上闋寫景,引出別意,妙在“抹”與“連”兩個動詞表現(xiàn)出風(fēng)景畫中的精神,顯出高曠與遼闊中的冷峻與衰颯,與全詞凄婉的情調(diào)吻合。接著將“多少蓬萊舊事”消彌在紛紛煙靄之中,概括地表現(xiàn)離別雙方內(nèi)心的傷感與迷茫?!靶标柾狻比溴撮_寫景,別意深蘊其中。下闋用白描直抒傷心恨事,展示自己落拓江湖不得志的感受。全詞寫景、抒情匯為一氣,錯綜變化,膾炙人口。
滿庭芳⑴
山抹微云,天連衰草⑵,畫角聲斷譙門⑶。暫停征棹,聊共引離尊⑷。多少蓬萊舊事⑸,空回首、煙靄紛紛⑹。斜陽外,寒鴉萬點,流水繞孤村。
消魂當(dāng)此際⑺,香囊暗解,羅帶輕分。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⑻。此去何時見也?襟袖上、空惹啼痕。傷情處,高城望斷,燈火已黃昏。
⑴滿庭芳:詞牌名。雙調(diào)九十五字,前片四平韻,后片五平韻。
⑵連:一作“黏”,即“粘”。
⑶譙門:城門。
⑷引:舉。尊:酒杯。
⑸蓬萊舊事:男女愛情的往事。
⑹煙靄(ǎi):指云霧。
⑺消魂:形容因悲傷或快樂到極點而心神恍惚不知所以的樣子。
⑻謾(màn):徒然。薄幸:薄情。
會稽山上,云朵淡淡的像是水墨畫中輕抹上去的一半;越州城外,衰草連天,無窮無際。城門樓上的號角聲,時斷時續(xù)。在北歸的客船上,與歌妓舉杯共飲,聊以話別?;厥锥嗌倌信g情事,此刻已化作縷縷煙云散失而去。眼前夕陽西下,萬點寒鴉點綴著天空,一彎流水圍繞著孤村。
悲傷之際又有柔情蜜意,心神恍惚下,解開腰間的系帶,取下香囊。徒然贏得青樓中薄情的名聲罷了。此一去,不知何時重逢?離別的淚水沾濕了衣襟與袖口。正是傷心悲情的時候,城已不見,萬家燈火已起,天色已入黃昏。
關(guān)于此詞的創(chuàng)作時間,徐培均《秦觀詞新釋輯評》認(rèn)為此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二年(1079)歲暮,創(chuàng)作地點在會稽(今浙江紹興),所寫的是作者與越地一位歌伎的戀情;而沈祖棻《宋詞賞析》以為此詞作于宋哲宗紹圣元年(1094)貶離秘書省之際。
秦觀(1049—1100),北宋詞人。字少游,一字太虛,號邗溝居士,學(xué)者稱淮海先生。揚州高郵(今屬江蘇)人。曾任秘書省正字、國史院編修官等職。因政治上傾向于舊黨,被目為元祐黨人,紹圣后貶謫。文辭為蘇軾所賞識,為“蘇門四學(xué)士”之一。工詩詞,詞多寫男女情愛,也頗有感傷身世之作,風(fēng)格委婉含蓄,清麗雅淡。詩風(fēng)與詞相近。有《淮海集》四十卷、《淮海居士長短句》(又名《淮海詞》)。
這首《滿庭芳》是秦觀最杰出的詞作之一。起拍開端“山抹微云,天連衰草”,雅俗共賞,只此一個對句,便足以流芳詞史了。一個“抹”字出語新奇,別有意趣?!澳ā弊直疽猓褪怯脛e一個顏色,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。傳說,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,遇有詞理不通的,他便“濃筆抹之至尾”。至于古代女流,則時時要“涂脂抹粉”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。
按此說法,“山抹微云”,原即山掩微云。若直書“山掩微云”四個大字,那就風(fēng)流頓減,而意致全無了。詞人另有“林梢一抹青如畫,知是淮流轉(zhuǎn)處山”的名句。這兩個“抹”字,一寫林外之山痕,一寫山間之云跡,手法俱是詩中之畫,畫中之詩,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。少游這個“抹”字上極享盛名,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,便“遽起,叉手而對曰:”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!“以至于其雖是笑談,卻也說明了當(dāng)時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贊許。山抹微云,非寫其高,概寫其遠(yuǎn)。它與”天連衰草“,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:一個山被云遮,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;一個衰草連天,便點明了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。全篇情懷,皆由此八個字里而透發(fā)。
“畫角”一句,點明具體時間。古代傍晚,城樓吹角,所以報時,正如姜白石所謂“正黃昏,清角吹寒,都空城”,正寫具體時間。“暫?!眱删洌c出賦別、餞送之本事。詞筆至此,便有回首前塵、低回往事的三句,稍稍控提,微微唱嘆。妙“煙靄紛紛”四字,虛實雙關(guān),前后相顧?!凹娂姟敝疅熿\,直承“微云”,脈絡(luò)清晰,是實寫;而昨日前歡,此時卻憶,則也正如煙云暮靄,分明如,而又迷茫悵惘,此乃虛寫。
接下來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,放眼前景色之間,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“斜陽外,寒鴉萬點,流水繞孤村”。于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(yuǎn)的名曲《天凈沙·秋思》:“枯藤老樹昏鴉;小橋流水人家;古道西風(fēng)瘦馬,夕陽西下,斷腸人天涯”,抓住典型意象,巧用畫筆點染,非大手不能為也。少游寫此,全神理,謂天色既暮,歸禽思宿,卻流水孤村,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,去國離群的游子之恨以“無言”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。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,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,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,難怪令人稱奇叫絕。
下片中“青樓薄幸”亦值得玩味。此是用“杜郎俊賞”的典故:杜牧之,官滿十年,棄而自便,一身輕凈,亦萬分感慨,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,只借“閑情”寫下了那篇有名的“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幸名”,其詞意怨憤謔靜。而后人不解,竟以小杜為“冶游子”。少游之感慨,又過乎牧之之感慨。
結(jié)尾“高城望斷”?!巴麛唷边@兩個字,總收一筆,輕輕點破題旨,此前筆墨倍添神采。而燈火黃昏,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“紛紛煙靄”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,一步一步,層次遞進(jìn),井然不紊,而惜別停杯,流連難舍之意也就盡其中了。
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,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,非用心體味,不能得其妙也。后,秦觀因此得名“山抹微云君”。 [2]
宋代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:其詞為東坡所稱道,取其首句,呼為“山抹微云君” 。
宋代魏慶之《詩人玉屑》卷二十一引晁補之評:少游如《寒景》詞云:“斜陽外,寒鴉數(shù)點,流水繞孤村?!彪m不識字人,亦知是天生好言語。
宋代陳克《大年流水繞孤村圖》:少游一覺揚州夢,自作清歌自寫成。流水寒鴉總堪畫,細(xì)看疑有斷腸聲。
宋代趙德麟《侯鯖錄》卷八:無咎云:比來作者,皆不及秦少游。如:“斜陽卜,寒鴉數(shù)點,流水繞孤村。”雖不識字人,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。
宋代曾季貍《艇齋詩話》:少游詞:“高城望斷,燈火已黃昏?!庇脷W陽詹詩云:“高城已不見,況復(fù)城中人。”
宋代黃昇《唐宋諸賢絕妙詞選》卷二:秦少游自會稽入京,見東坡,坡云:“久別當(dāng)作文甚勝,都下盛唱公‘山抹微云’之詞。”秦遜謝。坡遽云:“不意別后,公卻學(xué)柳七作詞?!鼻卮鹪唬骸澳畴m無識,亦不至是,先生之言,無乃過乎?”坡云:“‘銷魂當(dāng)此際’,非柳詞句法乎?”秦慚服,然已流傳,不復(fù)可改矣。
宋代葉夢得《避暑錄話》:首言“山抹微云,天粘衰草”,為當(dāng)時所傳。蘇子瞻于四學(xué)士中最善少游,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,豈特樂府?然尤以氣格為病,故嘗戲曰:“山抹微云秦學(xué)士,露花倒影柳屯田?!?/p>
宋代吳曾《能改齋漫錄》:近世以來作者,皆不及秦少游,如“斜陽外,寒鴉數(shù)點,流水繞孤村”雖不識字人,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。
明代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:“寒鴉千萬點,流水繞孤村”,隋煬帝詩也?!昂f數(shù)點,流水繞孤村”,少游詞也,語雖蹈襲,然入詞尤是當(dāng)家。
明代卓人月《古今詞統(tǒng)》卷十二:“寒鴉”兩句,朱希真又化作小詞云:“看到水如云,送盡鴉成點?!?/p>
明代沈際飛《草堂詩余四集·正集》卷三:“粘”字工,且有出處。趙文鼎“玉關(guān)芳草粘天遠(yuǎn)”,葉夢得“浪粘夭,蒲桃漲綠”,屢用之,晁無咎謂“寒鴉數(shù)點”二句,即不識字人,知是天生好語。苕溪云:“無咎褒之,不曾見煬帝詩耳。”弇州云:“語固蹈襲,入詞尤當(dāng)家。”人之情,至少游而極。結(jié)句“已”字情波幾疊。
明末清初賀貽孫《詩筏》:秦少游“斜陽外,寒鴉萬點,流水繞孤村?!标藷o咎云“此語雖不識字者,亦知是天生好言語。”漁隱云:“無咎不見煬帝詩耳?!鄙w以隋煬帝有“寒鴉千萬點,流水繞孤村”之句也。余謂此語在隋煬帝詩中,只屬平常,入少游詞特為妙絕。蓋少游之妙,在“斜陽外”三字,見聞空幻。又“寒鴉”“流水”,煬帝以五言劃為兩景,少游用長短句錯落,與“斜陽外”三景合為一景,遂如一幅佳圖。此乃點化之神。必如此,乃可用古語耳。
清代周濟(jì)《宋四家詞選》:此詞將身世之感,打并入艷情,又是一法。
清代陳廷焯《白雨齋詞話》卷一:少游《滿庭芳》諸闋,大半被放后作。戀戀故國,不勝熱中。其用心不逮東坡之忠厚,而寄情之遠(yuǎn),措語之工,則各有千古。
清代譚獻(xiàn)《復(fù)堂詞話》:淮海在北宋,如唐之劉文房。下闋不假雕琢,水到渠成,非平鈍所能借口。
清代沈祥龍《論詞隨筆》:詩重發(fā)端,惟詞亦然,長調(diào)尤重。有單起之調(diào),貴突兀籠罩。如東坡“大江東去”是。有對起之調(diào),貴從容整煉。如少游“山抹微云,天粘衰草”是。